参孙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最后一棵树

    最后一棵树即将倒下的时候,我正要横穿康沃伊大街。我已经老了,没有什么值得特为赶去告诉他的事情,可以放心地任由他就这么倒下。倒下就全都好了。大街上迎面走来两个啤酒和一串刺耳的笛声,但我见得够多了,不必再抬头张望。

    我还记得最后一棵树诞生的时候。那是在漆黑的热带,盘根错节的水泥台上。我向水泥提出了一个疑问,但没人记得问题是什么了,也没人知道答案。唯一留下的印象是漆黑,像两个用望远镜互相观察的人,其中一个被切掉三分之一的脐带,另一个就会变成漆黑。

    我决定开始迈步。横穿大街的第一步是伸出左脚,第二步是种一棵树,并顺着树藤爬到云彩的上面去。我爬到树枝分叉的地方,开始提出新的疑问。分叉的一端挂着果子,另一端被之前来过的某人折断,呈现出随机而不规整的断层。水泥是构筑树干的主要材料,由筑基工人们在炎热的地下塑成颗粒状,再靠搬运工人和翻译们向上输送。树杈的顶部站满了泥瓦匠,用热风枪把颗粒状的水泥吹成浆糊,再拿着瓦刀层层涂抹,树就这么长成了。

    最后一棵树也是这么长大的。我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细弱,湿滑,风一吹就会晃动。我听树杈上的泥瓦匠们说,那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是睡觉,因为睡觉时只能把瓦刀放在一旁的地上,地面太滑,瓦刀就顺着树干的纤维跌落下去。醒来的工人发现瓦刀不见了,就必须告诉刚刚登顶的翻译,祈求申请一把新的瓦刀。翻译们会把这一申请向下层层传递,由地面上的树木测量员批准通过,再由搬运工人们将新的瓦刀向上层层输送,最终到达粗心的泥瓦匠手中。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没办法开工的泥瓦匠领不到任何工钱,也因此买不到食物。许多泥瓦匠就这样饿死在了树杈上。

    我年轻的时候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因为我知道那时死了很多泥瓦匠,却从没听到任何其他的故事讲起他们死去的原因。后来我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从来都没有树木测量员这份工作,因而申请瓦刀这件事也就无从谈起。相比于水泥,瓦刀的重量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树杈的顶端常常囤积了十倍于工人数目的瓦刀,掉下去了换一把便是。大多数的泥瓦匠们死于不慎跌落,仅此而已,但人们往往愿意相信一个复杂的故事,而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为了让人们相信,历代的泥瓦匠们口耳相传,终于编造出了一个看起来足够复杂的故事,骗过了年轻时的我。他们甚至忘了把故事里面的跌落这个词改掉,就匆忙地讲给旁人听。但那时的我从没见过瓦刀,以为那是一种长着两条腿的生物,所以跌落树杈这件事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现在的我已经见过瓦刀了,还见过树上的果子,被折断的树枝,以及脐带和望远镜。我学会了用一种新的方式看待康沃伊大街,站在树上,向西望去,看见的却是东边。东边只有一些小事,诸如酱油,茶碗,洗衣服的木棒,和每晚升起的炊烟。只有和树木成长相关的事情才是大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没有多于事物本身的东西。

    高度大概已经足够了。在这个高度看下去,啤酒只剩下了泡沫,水泥台子只剩下了几何,中年男人只剩下了头顶。我想我马上就要横穿康沃伊大街了,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要集中精力,记下每一个细节。八点钟,树根周围再次变得一片漆黑,我掏出从地面带上来的锤子,开始一下一下地敲击树干。每敲一次,树干就发出空洞的回声,像是被剪断了三分之一的脐带。东边的人们开始朝大树的方向跪拜祷告,虽然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这样做。我挥动锤子的时候开始想起年轻时的事情,那一年的水泥工厂,所有弯腰劳作的筑基工人们突然同时起身,看向一个方向,他们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一个僧侣从康沃伊大街走过,雨水在他身后化成了橙色的汁液。狗鼻子的湿润触感。漆黑的热带里,我提出的那个问题,仿佛就躺在昨天的树枝上,挂在那里的果子却不见了踪影。

    在数不清多少次的敲击声之后,最后一棵树倒下了。这意味着他不能再享受任何即将倒下的福利。我站在康沃伊大街的另一边,向东望去,看见的全是西边。世界上再也没有小事了,剩下的只有大事。

    我即将做完最后一件大事,测量树干的长度,是否恰好等于康沃伊大街的宽度。除了这件事,我再没有什么事情要说给最后一棵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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