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孙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二斤炉果兑一片扑热息痛

    与沙漠分别了两个星期,再次归来时,未经铺装的砂石路面上升腾起的热气混着肩膀被枪托顶出的淤青,一同前来迎接。见过805号高速两旁飞天遁地的楼房,再看躺平在戈壁滩里的窄窄的瓦伦西亚路,有种意外的亲切感,而当一条路的名字被数字代替时,现代性就无可避免地扑面而来。

    我第一次在审美上感受到现代性的冲击,是在《钢的琴》这部电影里。这是一件非常土的事情,正如我非常土地直到看这部电影时才知道对乙酰氨基酚的中文音译是扑热息痛。这是个绝妙的名字,每个汉字对应一个音节,而居然每个音节都被赋予了恰当的含义。中英文之间能撞出这种译名的概率大概等同于住在我对面的大胖子邻居决定出门吃晚饭,因为我的对面并没有住着一个大胖子。

    名字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卷帙浩繁的古老寓言中,女巫为新生儿施加诅咒时总是会吟唱他的名字,或者把他的名字写在某个具有仪式感的器物上。这是某种具有现代性的隐喻。在被高度组织的体制化社会到来之前,名字并不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一个人可以叫元璋,也可以叫重八,取决于称呼者与被称呼者的身份地位,无关整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但当体制在与觅食本能的对立之中终于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时候,名字就变成了查找的路径,哈希表的键值,是关于宇宙、生命及一切的终极答案的序章。当这个答案甚至不屑于杜撰一个由字符组成的名字,仅仅用数字排出一个编号时,这就不仅仅是现代或后现代的争论,而是把世界炸成一个史瓦西半径巨大的黑洞,直接通往历史的终结。

    只可惜,弗朗西斯福山在他那本著名的书里描述过的景象从未长久出现过。人类社会还是不可避免地内卷化,费拉化,德性沦丧,勇武尽失(笑)。这或许说明,历史其实是没有终结的,它只不过是在假想的时间中以假想的方式永久存续,毛孔里逐渐填满血和肮脏的东西。良善的短暂瞬间都是从遥远回忆的投射里读取出的镜像,看起来差不多,但却具有完全不同的手性,只能作为平息阵痛的安慰剂,而无法阻止混沌中狂奔的滚滚车轮。

    不得不说,现代性是一件神奇的事情,由它生发出的审美与技术取向,居然能容许一无所知的我写下上面几大段毫无意义的废话。这或许也是一种去人性化的具象表达。如果要从这几段废话中提取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出来,或许最重要且唯一的一条是扑热息痛这个名字。当你在生理上非常单纯质朴地又热又痛时,你就忍不住想起这个名字,想起它令人倍感安慰的非手性,令人不安的苯环,和令人心生畏惧的白色纸盒包装。你开始像一个女巫一样反复吟唱这个名字,企图藉由古老的诅咒驱散痛苦。可生活不仅现代,还格外现实,当拉普拉斯的妖怪收到包含键值的存取指令时,他会露出贪婪的獠牙,从你的固有属性(property)中划走一笔财富(property)。

    但无论怎样,生活的艰难是不会改变的。当我第一次吃到炉果的时候,我是一个满心欢喜的少年人。第二次吃到炉果时,我已经变得忧心忡忡,自顾不暇。虽然我还从未第二次吃到炉果,但我确信自己不会再满心欢喜了,所以这一事实并不能改变上述的结论。时间是个美妙的东西,给人以超脱映射的想象空间,让我觉得自己一定会第二次吃到炉果。而事实上,这个事件发生的时间戳很可能原本就是非法的,这就使我不能再次吃到炉果,因而这一事件所包含的属性也就不复存在。这意味着我的忧心忡忡与自顾不暇也变得没有意义,如果不考虑从某个虚假空间取得的镜像的话,它们其实从未发生过,因而也不会存续,不会终结,只不过是仲夏夜里一粒温柔的安慰剂,让我误以为自己有担忧生活艰难的特权。

    安慰剂有许多种形式,有些是假的,比如炉果,有些则非常真实,比如扑热息痛。而把一片扑热息痛放进二斤炉果里,就像是把一颗子弹打进沙漠中。令人悲伤的事情不在于你找不到它了,而在于你其实还能找到它,只是要多费一些眼力和体能。这种混沌令人沮丧,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小区门口轰隆隆转个不停的水泥搅拌机。而水泥搅拌机这个名字也是令人沮丧的,因为水泥也只不过是混凝土的一个组成部分,混合搅拌之后,你也还能找到它,这件事实在太他妈痛苦了。

    好在安慰剂还有安慰的作用。在一个非法的时间戳到来之前,你还可以假装不知道它的存在。我第一次吃到的炉果里或许有扑热息痛,或许没有,这件事已经变得不太重要。重要的事情在于扑热息痛是一片,被制药厂里的巨大压片机压出的一片。压片机的上层有精巧的四连杆运动机构,互相旋转铰接,且各自长宽得体,纹理细密,8Cr13MoV。下层是令人目眩的三轴减速器,两两羁绊,柔软啮合,20CrMnTi。冲头则反映着闪闪寒光,把人间的燥热和痛苦压成光滑紧致的一片,6CrW2Si。

    当名字吞噬了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痊愈了,42 (Error: illegal memory add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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