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所有人都到来了
叫我以实玛利吧。
第一次见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没有读过白鲸记。准确地说，我那个时候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即使那个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恼人的病人曾经音色笃定，目光热切地这样告诉我。
一个人的出场是很难被记得的。在踏入舞台的时候，你可以说一句很酷的话，或者很平淡的话，但这两者之间不会有什么差别。正因为如此，我们是无法意识到一个人的出场的。事件与记忆都像子弹划过空气的轨迹，在原本最紧迫的瞬间被刻意忽略掉了，人们只看到子弹打在钢板上留下来的凹痕。
所以过去和未来其实是一回事，发生过的事情和未发生的事情是一回事，都被某个编号所标记，放置在时间的某个角落，等待被调取，或者已经被调取。唯一不同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在调取的一瞬间，整个系统都变得复杂了，电流流过记忆（memory），激发亿万条轨道的异变，用光辉灿烂的声音与画面填满一个小格，在这之后它就变得不再重要了，只不过是无数颗子弹划过的轨迹中的一条，你伸手想要抓住空气的时候，仿佛还能感受到一点温度，但也仅此而已。
这让我想起来小的时候，大人们爱说一句话，快毕业了，很多同学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我那个时候没有经过很多别离，所以也从来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总是说着，想见的人总会见到的，就匆匆搪塞过去了。更小的时候大家还要写同学录，假装关心这件事，晚一点干脆也就不装了。后来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同，想见的人包括哪些，何时想见何时不想，这些事情其实是会被当下见到的人影响的。有些人很久不见就会更加想见，有些人一时不见也就忘了。所以大人们的确经过了更多的别离，知道相遇与重逢之间隔着的究竟是什么。但这件事情也不能太过关心。就像刚才说的，只有正在发生的事情才是重要的事情，其余的都只是记忆，甚至只是存储。如果一个人经过时间之后毫无改变，那么再见一面也不过是把同样的编码又调取一次，调取的时候或许能让记忆（memory）增加一点温度，但也仅此而已。
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很久以前在异域镇魂曲里见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没有很在意，因为我其实并没有在游戏里真的见到它。毕竟这是一个关于轮回转世的装逼游戏，我没法静下心来通过思考这样的问题来通关它。所以我只是假装对它很熟，并通过网上其他人的分享了解一点点的相关知识，来支撑我的假装。但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对不同的人来说可能是不同的，或者说任何东西都可以，取决于你愿意相信什么。但相信真的是很难的，太难太难了。如果现在让我举出几个我从头到尾彻底相信的东西，我也许要想很久很久，也不一定能给出答案。
一个愿意相信的人一定是一个真诚的人，因为他必先要自己真诚，才会相信别人真诚。这事情在出场的时候就决定了，而在戏演到一半的时候不好改变。如果相信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那么从不相信变成相信，又需要什么样的代价呢？我过去觉得自己要做一个真诚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既不装腔作势，也不避其锋芒。但后来我觉得这个目标不好。真诚没有创造真正的价值，因为内心的想法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语言，是描述与反射的集合，当你费了很大力气让实质与描述一致的时候，世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因为实质并不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后来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善良的人。善良其实是很难的，可能比相信更难，但我没有仔细比较过。或许善良也不会让世界变好，或许世界就不会变好，或许世界也不关心自己有没有变好。但还是要善良，即便因此变得不够真诚了。对人好一些，让大家尽量不要那么难过，这样的世界听起来也许不是太坏。
如果说世界是被装在描述与反射的套子里的，那么套子之外的又是什么。这问题没人知道。或许是别离的人们，他们的语言和光流在那片空间里被存储，被移动，被打上记得或遗忘的标签，却永远无法消失。或许是关于世界的描述，因为这样的描述在世界的描述之内是不存在的。你永远可以跳出一个描述的套子，来寻找关于这一对象自身的描述，但这样的追寻不是很有意思，最终会变成一个过于真诚的人的自娱自乐。而一个善良的人大概会更加糊涂一点，就这样吧，逝去的人都没走远，未来的事也都在那里，生活就这样过吧，像一团墨水打在雪白的画纸上，接下来要做的只不过是用细笔勾出墨迹的轮廓，添加描述的细节，划分边界，随便做些什么事情让自己感到快乐。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没有人是离去的。这是善良的好处。过去与未来的人离得都不远，但也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而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你用一句话描述他，叫他的名字，他就会在这里，只要你相信他，他总会在这里。
很多小说的结尾都是平淡的，因为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人是如何退场的，就像大家不会记得他出场的时候。但这还不完全一样。我想要做一个善良的人，所以我要记住结尾的话语，这样也许可以让作者更加开心一点。
所有人都到来的时候，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