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孙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梅溪河 / Good Old Days

    小时候的我总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条河边。河的名字叫梅溪河,它或许有过辉煌的时刻,但在我经常沿着它走的时候,已经是一条小水沟了。令人感到悲伤的是它甚至不是一条个性鲜明的臭水沟,因为住在河两岸的成熟稳重的人们懒得多走几步路把生活垃圾扔进去。只有在河边匆匆走过的年轻人会随手扔几个塑料袋进去,时间久了之后就堆在水沟两旁淤积的青苔上,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一条没有味道的小水沟总是很难让人记得的。

    但我总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想起这条河,接着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我有时候会幻想假如今年是八十岁的我生命的最后一年,我的过去会是什么样子。我是否会在战争中变得惊慌,是否会在长久的紧张中变得固执,是否会在漫长的晚年变得迟缓,然后渐渐把所剩无几的理性从指缝中慢慢漏下,最终回到大地。过去人们常把死了的人叫做走了,现在这么说的人好像逐渐变少了。充分拥抱了现代性的人们越来越擅长用语言明确地指代某个抽象的含义,精准地描述大脑停止工作的每一个细节,从而可以飞跃中间的比喻。冥府与卡戎,奥西里斯与芦苇原,往生与那落迦,都不再需要一步一步地,沿着某条河流慢慢地走过了。

    这很像一种对于过去的怀念,而我没法准确描述这种怀念的对象究竟是什么(因为能够被语言准确描述的事情通常已经不值得怀念了,只需要提起)。在数字电路和量子力学都还不够发达的年代,一切给人的印象都是连续而模拟的,带着暧昧的温暖气息。要记录声波的振动,当然就要把这种振动雕刻在某种固体上,即使在没有播放的时候,你也会觉得这种信号具有一些神秘的可读性,让人回想起克里特岛的线形文字。

    而在今天,即便是数字化的实体都已经是一种奢望了。去年夏天,在这个世界还比较正常的时候,我和虾虾一同驱车向北,去了少有人居住的 Clear Lake。落叶松软的土路蜿蜒到山坡上,没有路灯,于是果然走错了路。开着远光灯停在陌生人家门口,过不了几分钟街坊们便吵嚷着围了过来,以为是哪个不懂礼貌的外乡人特来消遣。主人认出我们之后,吆喝大家散了散了,然后开着拖拉机带我们找到了住处。刚住下就发现,这房子既没连网络也没接有线电视,甚至手机信号都断断续续。只有一台上了年纪的电视机配上旁边柜子里堆到一人高的电影光盘,唱片,和各类书籍。我到现在都没法忘记那一瞬间的感觉,既有种脱离连接的微弱的空虚与不安,但又觉得自己好歹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抓住了一只柜子,因而感到存在的踏实。死亡搁浅里面我最喜欢的角色 Heartman 躲在雪山深处的小屋里,每天自杀并死而复生六十次。我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觉得他的内心一定无比强大,同时战胜了死亡和孤独两种终极的恐惧。后来发现他也是个普通的人,在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的时候,也不得不在那个雪山小屋的柜子里堆满人类在曾经的文明时代中创造出的各类文艺作品,且必须是实体的,最好是模拟信号的直接记录,比如手抄书籍,黑胶唱片,以及笔触根根凸起的油画。当你处在灵魂交汇错乱,人类毁灭重生这样无比宏大的时代背景下时,只有抓住这些东西才能获得些许的安全感,觉得自己在指缝的沙漏之中多少留下了几颗漏不下去的顽固的石头。

    但话说回来,人类的生存其实并不一定需要那些自己逗自己玩的文化与艺术。每天吃正确的食物,睡充足的觉,并合理地使用一些自己的器官与组织,这样就足够了。我们额外祈求的那些东西,可能只是现代性的某种规训,一种对于崭新的社会组成单位的培养与淘汰机制,因而不快乐的人最后选择了自杀。我不得不好好接受培养,并按照计划快乐起来。

    但我最大的问题在于,每当我快乐的时候,总会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惶恐。这种惶恐的源流难于追溯,或许来自冰河时代猛犸在荒原的嚎叫,或许来自工业时代火车在黑烟滚滚中的汽笛。只有在我处于某种形式(而不是任意形式)的不快乐状态时,我才是真正快乐的。这种悖论组成了一个如古希腊戏剧般的自我实现的预言,每当我因为感受到快乐的惶恐而告诫自己不要快乐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再快乐了。快乐就像经历了模数转换的脆弱信号,一个小小的干扰注入进去,就全然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其实一切都在快速地变化,区别只在于你是否建立了观测。比如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以为 Lofter 和八九年前我刚刚开始在这里写东西时一样,是大家写诗拍照画画的地方。一直到最近的很多事情强迫着我重新建立了观测,我才发现原来这里的主流已经变成了各类同人创作。这不是件坏事,人们总会像水流一样寻找二维流形上的小小凹陷,并尽可能舒适地聚集起来。在这个时代,即使是中心化的传播也已经像水流一样没有任何障碍,更何况许许多多的意识与理念已经自我构建成为了模因,从而不再需要流水的势能,可以在平整的面上自发地压出星星点点的凹陷,并断开彼此之间的联系。信号被充分地离散化之后可以各自创造自己的茧房。即使我们已经习惯于解构一切的现代性,但解构的速度也追不上模因的快速跳转与分裂。

    这样的时代让人心生恐惧,让人想要拥有一只能够对抗世界末日的装满唱片和书籍的柜子。这也许是消费主义的一种逆向筛选,但它的诱惑实在太强,让人很难抵抗。英文世界的人们也想要描述这些事情,省去比喻的麻烦,创造了 Good old days 这个实质上并不准确且虚无缥缈的词组,而当你把它翻译为中文的 “美好的旧时光”的时候,它背后的情绪以及所代表的文化符号显然是毫无关系的另一种东西。

    而这种情绪引发了我极其强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多年未见的梅溪河如今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在互联网上搜索它的名字,找到了遍布中国大地的无数条名叫梅溪的河流,却没有一条是我常常走近的那条。它们仿佛是在离散的数字化世界里自我复制了无数次,因而以另一种形式消失了。

    又或者梅溪河就和幻想中的 Good old days 一样,其实都从未存在过。我们能够抓住的,也许只有雪山深处的一只柜子,也许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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